第二十七章 大结局(上)-《凰权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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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那孩子见了血,吓得嚎啕大哭,庆妃不顾伤口惶然回望,头发披散十分狼狈。

    凤知微眼神一闪,心中猜想已经定了七八成,干脆来最后一招狠的落定乾坤,突然冷笑一声,五指成爪,落向那孩子天灵!

    五指探出,庆妃突然扭头!

    那一瞬她的眼神不是看向孩子也不是看向杀手,竟然诡异的看向大门方向。

    随即她放下那孩子!身子一闪便已越过回廊不见!

    那孩子跌落,凤知微收势不住,五指直直向他头顶插落!

    身后传来宁霁嘶声大呼:“别杀他——”

    凤知微此时心中震惊,万万想不到庆妃竟然抛下这孩子面对她的杀手,百忙中顾不得去追庆妃,拼命收势。

    眼前突然人影一闪,一道青影飞电似的掠过来,看见这一幕顿时眼光一冷,二话不说,抬掌直拍向凤知微胸口。

    凤知微此刻全部心神都在收回自己的内力上,旧力刚撤新力未生,最是丹田空虚时刻,这人盛怒而来掌力凶猛,怒涛般一卷,凤知微只觉得气息一窒胸口一痛,哇的一口鲜血喷出,踉跄连退几步,手下的孩子也被那人劈手夺过护在怀里。

    凤知微立在原地,看着庆妃消失的方向,单手捂住隐隐作痛的胸口,她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救人的人没什么怨恨,若不是他出手得快,她就算收势得及,也难免损伤那孩子,这人想必是宁霁亲友,愤怒之下对她出手也正常,她只是怨恨庆妃,万万没想到这女人竟然就那么放下了孩子,趁乱溜了!

    她先是做出着紧这孩子的模样,再突然放手,想必是看见已经来了援兵,生生害她受伤。

    她凤知微行走江湖纵横朝堂,还从未吃过这么大亏。

    凤知微咬牙冷笑,抹去唇边的血,这一刻她心中也有些犹疑了,原本看庆妃拼死护那孩子,心中一个猜想几乎已经证实,不想她竟然敢在那时刻放下孩子,又似乎全不在乎那孩子安危——那之前的着急是做戏,还是后来的放手,是做戏?

    喉间腥甜,头晕目眩,她轻咳几声,知道伤得不轻,不敢再多呆,转身就要走。

    她要走,对方却不放过,宁霁大怒着对赶来的侍卫道:“抓住这谋害世子的刺客!”

    凤知微冷笑一声,飞身掠起。

    身后风声一响,后发而先至,却是先前那青衣蒙面人,也照样低低冷笑一声,劈手就来撕她的蒙面巾。

    凤知微回臂一架,那人贴身一顶手臂灵活一转,已经从诡异的角度脱离了她的攻击,自她肘底翻出手掌,指节弯起如鹰喙,叩向她的下巴!

    这一叩疾如闪电,这么近的距离也起了风声,显见真力贯注,如被敲上,下巴非得给叩穿不可,凤知微无奈仰头。一个铁板桥便要倒翻。

    她身后便是宁霁,见她倒仰立即上前一步,一把撕下了她的面巾!

    与此同时,那青衣人呼啸的掌力再次对着她面门攻来,劲风巍巍如山压下,凤知微眼前一黑,勉力一翻,手指半空中掠过,也一把抓下了对方的面巾。

    随即听见宁霁欢喜的叫声:“六哥是你——”

    凤知微抓着面巾正要抬头,听见这句僵在那里。

    那人一掌拍出一半,目光落在凤知微脸上,呆了一呆。

    百忙中慌乱一扭身,轰然一声那掌拍在身侧假山石上,碎石烟灰落了他一身。

    他收回那掌后却只怔在那里。

    两人一倾身一站立,一瞬间都木雕似的凝住了,场间气氛顿时凝固肃杀,连欢喜高叫要报仇的宁霁也怔住,呆呆的看着凤知微的脸,不明白这个刺客为什么是顺义大妃。

    一片静默间,凤知微脸色一白,又是一口血喷了出来,直溅在对面宁弈脸上。

    血色溅出,宁弈脸色也一白,伸手便要扶她,凤知微却已经惨笑一声,推开他撒手就走。

    宁弈伸手,紧紧握住身侧假山石,看着她背影,突然哑声道:“……知微,你为了逼我成仇,当真什么都不顾了?”

    凤知微顿了顿,心知他是误会了,他刚才并没有看见庆妃,很明显,宁霁也没有告诉宁弈,他和庆妃的关系,所以宁弈刚才过来时,只真真切切的看见,她对着宁霁的世子,下了杀手。

    亲眼所见,无可辩驳。

    他以为,为了逼他狠心成仇,她不惜去杀他爱弟的独子,或者还准备杀他的爱弟。

    凤知微闭上眼,压下涌到喉间的一口淤血,正想说话,听见身后宁弈问宁霁,“老十你们怎么在这里,你带淇儿来做什么?刚才这里还有别人吗?到底怎么回事?”

    他城府深沉,遇事喜欢自己去想,今天一反常态连问四个问题,显然心中急迫焦灼已到顶点。

    宁霁静了静,随即低低道:“今天是三哥忌日,我来祭拜他,淇儿没见过三哥,我带他来见见……刚才就我们父子,然后……她便来了……”

    凤知微默默的笑了下。

    不用解释了。

    宁霁是他相依为命的弟弟,她是他的敌人。

    和宁霁相比,他肯定是信他多一点的。

    何况她现在也没证据证实心中的那个疑惑,有这夹缠不清解释的时辰,不如派人去追庆妃。

    上次不希望他承自己的情,也是为了彼此敌对得更痛快些,既然如此,误会就误会吧。

    恨,总比爱来得决断。

    这是天意。

    也许因为我们只能是敌人,天生的敌人,所以兜兜转转,怎么都绕不过天意的黑手。

    她拭去唇角一抹新绽的血色,微笑转头,扶着假山,指指宁霁,向着宁弈。

    “原来殿下还是有真心在乎的人,那么……”

    她大笑转身而去,笑声伴唇边血色,淹没在夜色里。

    “麻烦您,把您的宝贝弟弟,看紧点。”

    ==

    长熙二十年三月十六,南海安澜峪。

    一艘快船,无声在那一片平静的海域航行,锋锐的船头如利刃,割破这夜的黑暗和浪的暗涌。

    夜深人静,船头上有人未眠。

    那人手扶船头,怅望天涯,衣袍被海风掀起的波涛微湿。

    他望向的方向,是被一个女子搅动得风起云涌的天盛之南,那个女子,是他的妻子。

    月光照上他面颊,照亮燕怀石清秀眉宇,这位南海船舶司司主,第一世家的家主,独立中宵,听天风夜露,眉宇间有化不开的淡淡阴霾和苦涩。

    苦涩他的妻子,永远不走常规,行出人意料之举。

    华琼“失踪”他是知道的,但是他以为华琼真的兵败,不想面对闽南军内的倾轧,避祸入深山,内心里还对华琼急流勇退不惹是非的决定十分赞成,哪知道……哪知道她竟然要干的是杀头的主意!

    早在一个月前,他突然接到华琼的消息,简简单单一封文书——和离文书。

    他若晴天霹雳,还没来得及去信问缘由,又接到她第二封密信。

    信里她什么都对他说了,还说第一封信寄过来的时候,顺便也寄了南海布政使衙门一份,那封和离文书里,她表示了对燕家和他的不满,坚决要求和离。

    她道,和离在先,是为了给他个借口频频出海,将燕家的财产人脉转移,然后立即便走,不可再留在天盛。

    他此刻才明白,为什么从长熙十六年开始,她便极力劝说,说南海此地商脉已满,大小商家林立,燕氏在这里已经雄踞老大,再无发展余地,倒不如趁着总掌燕家和船舶事务司的便利,向外扩展,好好打下海外一片天地,并为他选了和天盛隔海的沃罗国,那里气候适宜,物产丰富,百姓却还尚未开化,也没有强有力的军事政权,正是大好男儿开疆拓土之机,想他燕氏也是皇族之后,一代帝王遗脉,为何甘于屈居人下,一代代的受那官府夹磨的气?

    他听了便也心动,燕氏受官府打压多年,他受燕氏欺辱多年,直到幸运遇见了魏知,才有了今日,魏知官越做越大,风险也越来越大,倒不如早点给他谋个退路,也给燕家谋个退路,所以从长熙十六年开始,燕氏出海越发频繁,慢慢将财产人脉转移,已经在沃罗发展成最大势力,前不久,他将娘也送了过去。

    然后便是和离,但他还不想走,总想着去闽南,见华琼一面便走,或者可以带她一起走,一直拖啊拖,直到前两天,他到上野船舶事务司分部视察时,一群黑衣人鬼魅般出现在船舶事务司,确实是鬼魅般——从地道出来的,然后大白天将他劫走,连燕长天都干脆利落从燕家抱了出来,当夜便上了船,七绕八绕,走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路线,直到现在,扬帆出海,往沃罗的方向而行。

    这些人他一个也不认识,对方也不理睬他,只管保护他一路逃亡,他估计不是华琼派来的就是魏知的人,不用说,这里面一定有魏知的手笔。

    事到如今,他也没什么好说的,不管是华琼或魏知,都已经未雨绸缪的最大保全了他和燕家,他不满的是这么大的事,很明显早就开始准备,这两人竟然一直将他蒙在鼓里,魏知也罢了,相臣城府,轻易不说,华琼却是他的枕边人,也瞒得死紧,成婚以来聚少离多,如今还要去干这杀头差事,却又置他这夫君于何地?

    夜已深,燕怀石思来想去却毫无睡意,拍遍栏杆,唏嘘长叹,一会儿担忧华琼安危,一会儿想这女子怎么就有天大的胆,一会儿恨不得奔去闽南,将她拉回来再说。

    他这么想着的时候,突然看见前方出现一点灯火。

    他怔了怔——这不是常规出海路线,怎么会突然出现大船?

    那灯光出现得突然,像鬼火瞬间飘落于茫茫海上,很明显这船原先是全熄灯火静候于前,等到自己的船接近时,才点亮灯火。

    身后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,那群隐没于各处的黑衣人,此刻都及时鬼魅般冒出来,手一翻各自都持弓在手,警惕的盯着前方大船。

    茫茫大海无处躲避,燕怀石盯着那没有任何旗号的大船,手心里渐渐出了汗。

    两船渐近,对方船头空荡荡的无人,燕怀石正在诧异,对方船舱舱门一开,掠出一条人影,手里似乎抓着一把东西,二话不说对着这边船身一撒。

    “轰。”

    几道流光,一声巨响,海面上腾起浓浓烟雾,燕怀石的大船立即船身一歪。

    船被炸破底舱了!

    “疯子!”燕怀石怒骂,哪有这样的人,一照面二话不说就炸人船的?

    几个黑衣人扑过来,一声不吭架着他便走,看来这些人也训练有素,对任何突发状况都有准备,船被炸,连个去查看的人都没有,一批人抱来燕长天,一批人架走燕怀石,迅速放下小舟将人送了上去。

    然而对面船头一声有点熟悉的桀桀怪笑,火弹子造成的烟雾散去,四面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不下数十小舟,每舟上都有无数士兵,半跪搭箭,虎视眈眈盯着这边,弓弦上微光闪烁,用的竟然是火箭。

    大海之上,孤舟飘荡,前有大船,后无退路,四面还有火箭围成铁桶,燕怀石闭目长叹,心道今日竟然毙命于此,只恨临死前终见不得华琼一面。

    他身侧一个戴了面具的黑衣人却不急不忙,手一挥,那些黑衣人手一翻,各自掌心也是一把黑乌乌的东西,竟然也是火弹子!

    看样子对方只要射火箭,他们必也毫不客气扔过去,这大海之上激流震荡,所有的小舟必然立即倾覆,燕怀石眼看身边几个黑衣人已经开始脱外袍,露出一身水靠,又在给燕长天套水靠,隐约猜出了他们想要造成混乱,然后凫水逃走,不用说,自己这边也是有准备的,肯定附近还有船。

    月下海上,两边的人各自半跪相对,火箭对火弹,双方都眼神凝重,长长的凝定的身影,拖在波涛起伏的黑色海面上,风声呼啸得烈了点,杀气腾腾。

    却有一个嬉笑不拘的声音,惊破这一刻的紧张沉凝。

    “喂,我说,这么你死我活的干嘛?”船头上那个最先撒出一把火弹子炸沉燕怀石大船的人,正笑嘻嘻的冲下面挥手,“我说燕老兄,不要这么紧张,你的老相好来接你而已,来,放下手,乖。”

    燕怀石听得那声音熟悉,抬头一看,一张圆圆的笑眯眯的脸,赫然竟是楚王身边第一护卫宁澄。

    看见他,燕怀石脸色变了变,宁澄是熟人,但此刻却不是友人,华琼现在干的勾当,所有天盛皇家子弟都容不下。

    他默然不语,宁澄笑嘻嘻看着他,心想老子风餐露宿好久,找到你可真不容易,这群见鬼的护卫,带着你东奔西走绕圈子,狗跟着都能跟丢,可没把老子累死,要不是殿下英明天纵,猜到你们竟然舍近求远,绕道到安澜峪出海,这任务老子就又办砸了。

    想起殿下的嘱咐,他有些烦躁,又要带走人,又不能伤人,这事儿咋这么麻烦呢。

    抓抓头发,他对着燕怀石摊开手,“老兄,你不要用这种被逼奸般的眼神看着我,我可不是来害你的,你我之间有话好好说,犯不着这么火箭对火弹的,炸起来火弹子可没长眼睛,万一你儿子有个好歹,你以后怎么向华将军交代?”

    燕怀石脸色变了变,担忧的回头看一眼神情惊惶的燕长天,身旁的黑衣人沉声道:“燕家主放心,我等领了死命令,定有办法保你父子平安。”

    燕怀石沉吟着,脸色苍白犹豫未决,船头上宁澄却已经不耐烦,叹了口气道:“看来凭宁大爷的三寸不烂之舌果然不能奏效,还是得祭出咱殿下的杀手锏啊……”手一挥,一封信笺自掌心飞出。

    那薄薄的信笺宛如长眼睛般,飞渡大海直向燕怀石飞来,燕怀石身边的护卫害怕有诈,早已站起铿然拔剑,长剑在半空白光一闪,已经将信笺平平挑在剑尖上,随即长剑一振,信笺封套掉落,露出里面写满字的纸,海风猛烈,这一系列剑尖动作,却没能将信吹落海中。

    “好内功!”船头上宁澄大喝,眼睛发亮,这一手看似简单,但技巧妙到毫巅,内力更是超卓,竟然是一等一的高手。

    那护卫却神色不动,将剑尖反复查看,确认没有问题,才取下信交给瞪大眼睛的燕怀石,淡淡道:“燕家主,你应该相信,我能保护你们。”

    他语气很淡,话里的意思却钢铁般铮铮,令人觉得完全不必怀疑。

    在血浮屠里,他是铁卫首领,排行“阿一”。

    凤知微派出了蓄养多年最精英的手下,来护卫燕氏父子的出逃。

    燕怀石点点头,仔仔细细的看信,半晌将信折起,出神的思考一阵,长叹一声,道:“我跟他们去吧。”

    那护卫皱起眉头,他不知道楚王信中写了什么,不过几句话,竟然就令燕怀石心甘情愿放弃出逃。

    “你要想清楚,”他做最后的努力,“一旦回去,落入朝廷之手,就是死路一条。”

    燕怀石默默的坐着,想着信上的话,楚王并没有长篇大论的劝说,只告诉了他凤知微的身世,告诉了他华琼起兵的缘由。

    他是在警告他——我知道所有的来龙去脉,华琼所谓的兵锋如火,其实早已在我掌握。

    既然什么都知道,身为皇朝亲王,又怎么会允许有人真将皇朝倾覆?

    华琼必败,此去便是死别。

    不,不能。

    他要回去,殿下既然没有下死手,必然有他的打算,想必不想赶尽杀绝,指望着他劝回华琼。

    天下迟早是殿下的,他如今已经给出了一个机会,他要帮她抓住。

    华琼要帮魏知复国,是为了报当初魏知对他夫妻的恩情,但是这么多年来,燕氏对魏知的支持和华琼的付出,已经足够回报,不应再拿最后的性命来陪。

    人总是自私的,他燕怀石,没有野心壮志,只望能和妻儿海外安闲到老,只望不要再和妻子聚少离多,只望华琼回到他身边,给他生一个属于他的孩子。

    而不是这样,天涯相望,越行越远,然后某一日在海的那头,听见延迟了很久传来的她的死讯。

    不,不。

    燕怀石吸一口气,将信纸抛入海中,站起身来,道:“我跟你们走,但是让我儿子安全离开。”

    宁澄笑得很开心——殿下交信给他时,就说一定会是这个结果,交代过他,只要带走燕怀石即可。

    殿下说,燕怀石出身商家,自幼受燕氏欺负,那种生存环境,灵活谨慎有余,血性忠诚不足,且燕怀石秉性柔弱,不然也不会被燕氏欺负那么多年而步步退让,所以他一定会选择回去,劝回华琼。

    殿下看人,果然从来就没有错的。

    殿下堵燕怀石,果然路线也是极准的。

    “好。”他答得干脆,并挥手示意属下放开缺口,让燕怀石过去。

    铁卫首领皱眉看着燕怀石,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满,为了护持他父子逃走,血浮屠出动的岂只是他这一路?还另有三路疑兵,至今还吸引着官兵到处乱绕,在追捕中也有伤亡,更不要说一路制定计划花费的心力人力和物力,眼下虽然看起来在海上僵持,但也不是没有后手,这人却被人一封信就说动放弃,当真怯弱得很。

    他不知道,武力并不能给人心灵上的保障,世间最强的杀招,永远都是攻心。

    “燕家主……”

    燕怀石霍然从怀中掏出一柄匕首,横在自己脖子上,厉声道:“我本就不想走,我和华琼已经一年多没见面,不见她一面就走,我死也不甘!”

    铁卫首领眼神缩起,冷冷看着那柄匕首,随即摇摇头,道:“如您所愿。”

    他一挥手,对方一艘小舟缓缓划了过来,燕怀石上舟前,摸了摸燕长天的头,道:“别哭,爹爹去接你娘回来。”又转头诚恳的道,“拜托先生。”

    铁卫首领淡淡道:“你放心。”

    他看着燕怀石登舟而去,长叹一声,对身侧属下道:“回报主子,事情果然有变,请酌情准备第二套应对计划。”

    ==

    长熙二十年三月二十一,闽南周城。

    这是闽南周边最后一个没有被攻克的城池,只要周城打下,已经在陇北境内率领“青阳教”教众起义的杭铭,便可以和华琼打下的势力范围相接,将陇北大部和整个闽南收入囊中,并借助最靠近内陆的周城,向内陆进军。

    华琼的大军已经扩充至二十万,南境百姓久驻大军,早已受够苛捐重税之苦,战争中大量百姓被充作民夫拉作壮丁,家家户无余粮衣不蔽体,还时常被兵匪掠夺,早已民不聊生,血性男儿又对火凤受到的不公待遇而义愤填膺,一路上不断有人加入,华琼和杭铭分兵之后,各自的队伍人数不仅没减少,还在滚雪球般不住壮大,不过真正的实力精兵还是她自己的火凤嫡系,助她一路势如破竹,直至闽南最后的周城。

    周城只能算闽南一个中等城池,守军两万,不是火凤一合之敌。然而当华将军率大军如铁,拍马提枪而来,准备像以往一样,连阵法都不必摆一阵猛攻上城墙时,突然在城下停马勒缰。

    骏马长嘶,人立而起,扬起的前蹄将一抹阳光灿烂的踢飞开去,阳光下女将眯起眼睛望着城楼,眼神冷峻而又充满不可置信。

    那里,严阵以待的士兵之前,一人面色苍白,五花大绑于旗下,正激动的看着她。

    她的夫君,燕怀石。

    华琼的脸色,一瞬间也白了白——不是早早的叫他离开了吗?不是派出血浮屠最精英的卫士来送他父子走的吗?身在危险帝京的凤知微,不惜将自己最精锐的手下派出去送他,怎么还会被俘入敌手?

    城墙上燕怀石激动的盯着华琼,夫妻已经一年多没见面,他思念她彻夜难安,如果不是殿下给了这么一个机会,他要到何年何月才能与她再见?

    为了表示诚意,他自愿被缚上城楼,相信这副模样也能令妻子心疼,下决心弃暗投明。

    “琼……”他颤颤巍巍的喊,难抑语气里的激动,城头上风大,将他没有中气的语音吹散。

    身后宁澄偷偷摸摸冒出来,听着这声音细弱如蚊子叫,皱起眉头——这样子怎么劝降?单手伸出按在燕怀石后心,一股内力送了过去。

    “琼!”燕怀石这回声音终于洪亮了许多,直入城下华琼和万军耳中,“救我——”

    华琼攥着金枪的手指,不被人察觉的紧了一紧。

    就像她刚才看见城楼上被缚的燕怀石时,心也那般紧了一紧一样。

    她身侧来自西凉的齐维齐少钧父子并不认识燕怀石,但看见她神情,脸色也变了变。

    这位铁石一样的女将军,他们从未见过她如此神情。

    如果说早先刚刚加入火凤的齐氏父子还对主将是华琼有些不满,随着时日推移,这个出身普通的女子所表现出来的坚毅和超乎常人的决断,早已令他们心服。

    而此刻华琼的表情也让他们不安——华琼一直都是火凤的核心,是整个起义大军的灵魂人物,她一手重建火凤,作战勇猛身先士卒,极得士兵爱戴,可以说只要她一动摇,整个起义大军就会四分五裂,所有战绩都会功亏一篑。

    齐氏父子对望一眼,将马身微微向后移了移,一左一右夹住了华琼。

    华琼并没有注意他们的动静,她直直盯着城楼之上,最初的激动已经平复下来,忽然金枪一摆,厉喝道:“你是谁?”

    “!”

    城楼上燕怀石一呆,他背后的宁澄一跳,唰的又缩了回去。

    华琼隐约看见城墙上有张脸一晃即逝,露出的一半眉目有点眼熟,可惜转眼不见,而燕怀石一呆之下,听得华琼不认他,立时便露出激动神色,大声道:“琼儿!我是怀石!你的夫君!我和长天都被抓住了,救我们!”

    火凤军轰然一声,齐齐看向自己的主帅。

    “救我——”燕怀石倾身向着妻子,声泪俱下,倒不是做作,而是见久别的妻子,心情激越,想着一别经年,险些就此天涯不见,好容易见了,居然还是城上城下咫尺天涯,连相认都不敢,这又是何苦来,何苦来?

    好好的世家夫人不做,非要做这刀头舔血的活计,欠了的情,可以用一千种一万种方式来还,为什么偏偏要用不惜倾家灭门的这种?

    他神情激动,苍白的脸色泛出微微的红,伴随着他的喊声,不知道哪里传来孩子细弱的哭声,似有似无,飘荡在城池上空,明明轻弱,却比那狂声嘶喊更有力的契入人内心深处。

    马上华琼身子晃了晃,金枪险些落手,霍然仰头看向城楼深处。

    她蜷指抓紧枪,手心里满是汗水,那哭声细小,却明明是孩子哭叫,是长天,是长天吗?

    母子连心,她可以在燕怀石呼唤时勉强把持住自己冷语相向,却无法在儿子的哭叫中依旧岿然如山。

    更要命的是,城楼上人头层叠,她便是站在马上也不能看见长天到底在哪里,怎样了,而她也断然不能在此刻站起身来。

    她只要有一点不妥动作,整个大军就会骚动。

    “琼儿!救我!你弃械投诚!殿下不会罪你!咱们田园逍遥去,从此不管这世间战火,琼儿,你当真一意孤行,要将我父子葬于此地?”

    华琼的手指微微颤抖,铁甲发出细微的碰撞,掩在披风下无人听见,她盯着城头求救的燕怀石,并无怨怪,也没觉得他给自己这个主帅丢了颜面,有的,只是怜惜。

    她怜惜他,从一开始,到现在。

    她从来都明白他的心性柔弱寡断,灵活的处事方式来自于自幼受到的欺压,小小年纪便学会察言观色,在羞辱讥嘲底求生存。

    她也知道他并没有勃勃野心,还有几分随波逐流的个性,到帝京是因为被家族放逐,做家主是因为被逼到死角,连娶她,也是因为当日祠堂前她袒腹求婚。

    这样的怀石,要的是****爱子一家团圆,要的是天涯相伴厮守不离。谁也不该要求他溅血三丈斥敌自杀。

    可同样,谁也不能要求她为自己的男人孩子,便抛却知己义气,抛却这数十万跟从她相信她的火凤军。

    她相信,只要她此刻抛下长枪,对方也许真的会赦免她一家,但是这身后火凤军怎么办?她们跟着她转战闽南,不是为了此刻被出卖背叛的。

    远在帝京的知微怎么办?她将所有属下和生死命运毫不犹豫的交在她手,不是为了给她在周城之下烟消云散的。

    她一旦放下金枪,枪尖就会戳破知微最后的凭仗,身后是万丈悬崖。

    她不能。

    有些事,可以做,但不能做。

    做了,便违背这一生做人的理由,活着也是一种羞辱。

    华琼攥紧长枪,手背因为用力绷得雪白,青筋根根绽出。

    城楼上燕怀石还在声声呼唤,声音哀切,孩子的哭声始终未曾断绝,因为不能见其人,而令人越发抓心挠肝的担忧,火凤军不少女兵脸上已经出现恻隐茫然之色,更多的人将目光投向华琼。

    华琼这么长时间默立不动,众人已经开始疑虑,大军出现了慌乱情绪。

    “琼儿——”燕怀石倾着身子,只盯着华琼。

    城楼下沉默如雕像的华琼,突然将长枪一挥!

    金色的枪尖在日光下划过灿亮的弧线,城上城下,所有人屏住呼吸。

    华琼的枪尖,落下时打在马耳上,骏马长嘶一声,扬蹄就奔。

    城楼上燕怀石激动的向前一步。

    城楼下万军发出一声长长的吸气声,听来像平地里卷起风雷。

    华琼却并没有奔向城楼的方向。

    她的马,向前一纵之后便被她轻巧的一提,马身流畅的一转,背对城门,绕着她的步兵方阵一周。

    日光明丽,万军铁甲光寒,黑马上的红袍女子高举金枪,策马奔行于肃然军阵之前,蹄声答答,踏破岑寂的风声。

    “儿郎们!姑娘们!”华琼的声音高亢,一片寂静里远远的传开去,“刚才我撒了谎,城楼上的,是我的夫君,我的爱子!”

    大军轰然一声鼓噪,齐氏父子对视一眼,脸色阴沉。

    “我原以为他们已经安全离开,但是他们还是被缚上了城楼!”华琼举枪越跑越快,“你们也看见了,朝廷要用他们父子的性命,来换我的归降。”

    “大帅,你要怎么做!”有胆大的士兵,忍不住高声大喊。

    “很多年前,我曾对我的一个好朋友说过,”华琼并不直接回答这个问题,她策马绕大军而行,越跑越快,脸色通红,额头渗出微微的汗,“他是我的良人,是我华琼,从八岁便开始爱着的男人,我曾对南海永不干涸的波浪发誓,终有一日我要他明白,我爱他比山海阔大,胜过所有。”

    城楼上燕怀石身子一僵,蓦然热泪盈眶。

    城楼下万军扬起脸,看着他们神一般的主帅,在万众之前,公然袒露心声。

    没有人觉得荒唐放纵或难堪,只觉得日光下擎金枪飞驰的女子,灿烂美丽,当真如神。

    “他们捆在城头,我心里也五内熬煎。”华琼并不回头,也不停息,“但是要我就此放下刀枪,为一家人的安危弃战友不顾——那我华琼,不如死去!”

    “琼——”城楼上燕怀石霍然惊呼。

    “世事难全,但也不是不能全,只要你舍得!”华琼已经奔到军阵正中,头也不回一指,准准指的是燕怀石方向,“你们看着!城楼上有我的男人和我的孩儿,你们给我杀上去,救下他们,如果这点事你们都做不到,将来下了地府,莫要怪我在孟婆桥前等着,骂你们一声窝囊废!”

    她哈哈大笑,手中金枪一顿,嚓的一声,金枪中突然弹出一截明光闪亮的刀锋,她背对城楼,面对大军,毫不犹豫,举刀向颈!

    “琼儿——”燕怀石惊骇欲绝,嘶声大叫。

    “慢——”躲在他身后的宁澄瞪大眼睛,险些一头撞上城墙。

    “大帅——”火凤军齐齐大吼,悲愤若狂。

    巨大的声浪铺天盖地压下来,因为一个女子的决断和勇气,城上城下,数十万人惊震欲绝。

    宁澄越过高墙,齐氏父子拍马冲前,无数人冲出军阵,欲图救下他们的主帅。

    然而华琼一番奔跑,早已一人远在城门和大军之间,她说做就做,决断干脆,谁也没能料到世上还有如此视生死等闲的女子,一时间谁也援救不及。

    长刀映日,寒光如雪。

    刀光在众人绝望震惊的眼神中横抹而过咽喉。

    “铿。”

    突有不知哪里飞来的小小石子,快至无法描述的射来,如黑线一抹,精准的弹射在华琼的刀背上,铿然一声,刀在险险碰上咽喉的那一霎,突然断裂!

    断裂的刀落下,被赶来的齐氏父子一人一半赶紧抢了过去。

    华琼睁开眼睛,眼神愕然。

    宁澄正落在半空,看见这石子脸色一变,突然向火凤军阵中扑去,然而人还没扑到,嚓的一声万矛齐出,斜斜向上,大地上刹那展开一朵巨大的黑色花瓣的花朵。

    宁澄无奈,半空中一个筋斗翻回去,却没有落回城墙,而是落在城门前,落地后眼神犹自在不甘的搜寻。

    华琼镇定得很快,石子从火凤军中射出,说明那位高手隐藏在军中,她也不去寻找,一转头看见宁澄,霍然变色。

    再一看燕怀石——他因为惊怖太过,扑向城墙,在他身后假装持刀逼住他的士兵自然不敢拦,而惊惶之下,那装模作样虚虚绑着的绳索也已经被他挣脱,松松的挂在肩上,衬着他惊骇的眼神苍白的眼神,滑稽中几分哀凉。

    华琼盯着他,面色惨变。

    燕怀石却还没发觉,犹自用手拍着城墙,痛心疾首的喊:“琼儿,别吓我,别吓我……”

    他忽然顿了顿,觉得底下眼光古怪,四周气氛不对劲,再一低头看见自己肩上挂着的绳子,脸色瞬间也变了。

    华琼慢慢扬起脸,目光从他身上的绳子缓缓流过,再看向一脸尴尬的笑的宁澄,再看看左顾右盼的守军,眼中的神情,一寸寸泛起青气,一寸寸的慢慢,结了冰。

    城上城下数十万人,突然出现了一瞬寂静的真空,这样的寂静里满是无奈和尴尬,是骗局被戳破后的凄凉。

    良久,华琼古怪的,笑了一下。

    “燕怀石。”她轻轻道,“你好聪明。”

    燕怀石双手抓着墙,怔怔的看着华琼,他听不见华琼说什么,却已经读出了口型。

    粗糙的石墙磨砺着掌心,不觉得痛只觉得凉,他的心也似在这样冰水般泛出的森凉里,慢慢沉底。

    他知道,他要失去他的华琼了。

    他犯了个最愚蠢的错误——不是苟且求生,不是城楼呼救,而是当面欺骗,而是将一个虽然无用但是善良的夫君,从深爱他的那个女子心中,刹那毁去。

    他可以弱,可以被俘,可以成为她的负担,可以不豪气干云笑对生死,但是却不可以,?***撕献鳎��盟�运�陌��谜庵纸�醣氨傻募苛����娑匀松�畲蟮募灏竞臀�选?br  /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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